玫瑰红的钻石的意义(钻石红玫瑰花图片大全)
《小团圆》
作 者: 张爱玲
出版社: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出版年:2009-4
定 价:28.00
夜读第五天
绪哥哥预备到北边去找事玫瑰红的钻石的意义,上海无法立足玫瑰红的钻石的意义,北边的政治气氛缓和些。已经说好了让他看祠堂,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。但是一时也走不开,大太太病著。
九莉动身到香港去之前,蕊秋楚娣带她去看表大妈。楼下坐满了人,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,在商议要不要告诉她。她恨大爷,她病得这样,都不来看她一次。
小爷也在,但是始终不开口,不然万一有什麼差池,又要怪到他身上。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。
蕊秋等三人上楼去,也没坐,椅子都搬到楼下去了。一间空房,屋角地下点著根香,大太太躺在个小铜床上,不戴眼镜,九莉都不认识她了,也许也因为黄瘦了许多,声音也微弱,也不想说话。九莉真替她难受,恨不得告诉她表大爷死了。
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,在码头上遇见比比家里的人送她。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。蕊秋极力敷衍,重托了比比照应她。船小,不让送行的上船。
她只笑著说了声“二婶我走了。”
“好,你走吧。”
“三姑我走了。”
楚娣笑著跟她握手。这样英国化,九莉差点笑出声来。
上了船,两人到舱房里看看,行李都搬进来了。
“我们出去吧,他们还在那里。”比比说。
“你去,我不去了。她们走了。”
“你怎麼知道?我们去看看。”
“你去好了,我不去。”
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,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。汽笛突然如雷贯耳,拉起迴声来,一声“嗡——”充满了空间。床下的地开始移动。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。
比比回到舱房里,没作声,在整理行李。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。
四
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,做国语新闻报告员,每天晚上拿著一盏小油灯,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。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,免得玻璃滑,容易失手打碎,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,许多坑穴水潭子,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,灯还是砸了,摸黑回来,摇摇头只说一声“喝玫瑰红的钻石的意义!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,是她的夜行衣,防身服。她学骑车,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。以前学开车,也开得不好,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,等著跟她换座位。
“我不中用。二婶裹脚还会滑雪,我就害怕,怕趺断腿。”
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騖又出来办杂誌,九莉去投稿。楚娣悄悄的笑道:“二婶那时候想逃婚,写信给汤孤騖。”
“后来怎麼样?”九莉忍不住问。“见了面没有?”
“没见面。不知道有没有回信,不记得了。”又道:“汤孤騖倒是很清秀的,我看见过照片。后来结了婚,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,作的诗讲他们‘除却离家总并头’我们都笑死了。”
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。九莉猜想汤孤騖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,甚至於是同人跟他开玩笑,所以没回信。
汤孤騖来信说稿子采用了,楚娣便笑道:“几时请他来吃茶。”
九莉觉得不必了,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騖有点好奇,她不便反对,只得写了张便条去,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。
汤孤騖大概还像他当年,瘦长,穿长袍,清瘦的脸,不过头秃了,戴著个薄黑壳子假髮。
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,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。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。
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,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掛的一张大照片,笑道:“这是我母亲。”
椭圆彫花金边镜框里,蕊秋头髮已经烫了,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,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。汤孤騖注视了一下,显然印象很深。那是他的时代。
“哦,这是老太太。”他说。
九莉觉得请他来不但是多餘的,地方也太逼仄,分明是个卧室,就这麼一问房,又不大。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,三人几乎促膝围坐,不大像样。楚娣却毫不介意,她能屈能伸,看得开。无债一身轻,有一次提起“那时候欠二婶的钱。”
九莉笑道:“我知道。二婶告诉我的。”
楚娣显然很感到意外,十分不快。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。“也是为了表大爷的事筹钱,做股票,一时周转不过来,本来预备暂时挪一挪的,”她声音低了一低,“就蚀掉了,后来也都还了她了。我那时候还有三条弄堂没卖掉——也都抵押过不止一次。卖了就把二婶的钱还了她。”
“哦。二婶到香港来的时候我也猜著是钱还了她。”
楚娣默然了一会,又道:“你那时候听见了觉得怎麼样?”
九莉笑道:“我不觉得什麼。”
她不信。“怎麼会不觉得什麼?”
“我想著三姑一定有个什麼理由。”
楚娣顿了顿,显然不明白,难道蕊秋没告诉她是为了绪哥哥?
九莉因又笑道:“也是因为从前晚上在洋台上乘凉,听三姑跟绪哥哥讲话,我非常喜欢听,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有种气氛非常好。”
“哦?”楚娣似乎不大记得了,但是十分喜悦。默然片刻,又道:“就只有一次,二哥哥见了面不理我——还不是听见了绪哥哥的事——我很hurt。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的忙。”
她跟著九莉叫“二哥哥”,是她唯一赏识的一个堂姪,大学毕业后从天津带著少奶奶出来,在上海找了个小事做著,家里有钱,但是不靠家里。少奶奶是家里给娶的,耳朵有点聋。楚娣说过:“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,家里的钱是要的,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。”
九莉跟她弟弟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。九林常去,那封“家门之玷”的信就是写给二哥哥的。他们夫妇俩住著一层楼面,两间房相当大,冷冷清清摆著两件敝旧的傢俱。两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,二哥哥高个子,有红似白的长脸,玳瑁边眼镜,够得上做张恨水小说的男主角;二嫂也是长脸,矮而不娇小。她殷勤招待,有点慌乱。九莉已经留了个神,说话大声点,也不便太高声,还是需要他传话,他显然很窘,冷冷的,不大高兴的神气。九莉觉得他们很惨,没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种喜气。
她看过《真善美》杂誌上连载的曾虚白的小说《鲁男子》,里面云凤与表姪恋爱,也不知是堂姪——只看见两段,没说清楚——有肉体关係。男的被族长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,女的僱了顶轿子赶去挺身相救,主角鲁男子怕她会吃亏。虽然那是民初的事,宗法社会的影响至今也还在,再加上楚娣不像云凤与对方年龄相仿。九莉从来没问起绪哥哥的岁数,因为三姑对这一点一定敏感。但是他进大学很晚,毕业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,也许还不止。他是那种乾薑瘪枣看不出年纪的人。
二哥哥也甚至於联想到他自己——也是小辈,楚娣对他也非常热心帮忙。连帮忙都像是别有用心的了。他又有个有缺陷的太太。
楚娣沉默了下来,九莉也想不出话来替她排遣,便打岔道:“表大妈后来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爷死了?”
“他们没告诉她。”
沉默了一会,楚娣又道:“表大妈跟表大爷的事,其实不能怪他。是她哥哥硬挟掗他的。他刚死了太太,她哥哥跟他在书房里连说了两天两夜。他们本来是老亲。表大妈那时候当然没这麼胖,都说她长得‘喜相’。他那时候就是个三姨奶奶。娶填房,别的姨奶奶都打发了,就带著三姨奶奶去上任,是在北京任上过门的。表大妈说她做新娘子时候,‘三姨奶奶磕头,我要还礼,两边搀亲的硬扳住了,不让弯腰噯玫瑰红的钻石的意义!’”学著她悄悄说笑的口吻。“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。
“三姨奶奶到新房来陪大奶奶说话。北边那房子有两溜窗户,上头的一溜只能半开,用根红木棍子支著。天热,大奶奶叫开窗子,刚巧旁边没人,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户棍子拿来。三姨奶奶当时没说什麼,一出了新房,一路哭回去,说大奶奶把她当成佣人。大爷气得从此不进新房。陪房都说她们小姐脾气太好了,这时候刚过来就这样,将来这日子怎麼过?嗾使她闹,於是大闹了一场。也不知怎麼,说是新娘子力气大,把墙都推倒了。大概那衙门房子老,本来快塌了。”
九莉在表大妈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一张三姨奶奶的照片,晚清装束,两端尖削的鹅蛋脸,异常妖艷苗条。
“大爷一直不理她。后来还是三姨奶奶做贤人,劝著大爷对她好了点,他们出去看戏吃馆子也带她去。这是她一辈子的黄金时代。她哥哥到北京来,打电话去,电话装在三姨奶奶的院子里。叫大奶奶听电话,问‘东屋大奶奶还是西屋大奶奶?’她哥哥气得马上跑了去,打了大爷一个嘴巴子。
“大爷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。以后回上海来也不在家里住。只有一次,他病了,住在小公馆里老太太不放心,搬回来养病,叫大奶奶服侍他。回来住了几个月,表大妈就想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,后来对人说:‘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,她爸爸不好意思的。’怪到素姐姐身上,素姐姐都气死了。”
素姐姐是前头太太生的。
“绪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头生的,”楚娣说,“生了下来三姨奶奶就把她卖到外埠去了,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,孩子留下来自己带,所以绪哥哥恨她。
“表大妈还跟她好得很。现在她还常来,来了就住在表大妈那里,头髮秃了,戴个薄片子假头髮壳子。头一秃大爷就不理她了。绪哥哥还对他爸爸哭。他叫她妈,还以为他是她生的。大爷对他说:‘你不要傻。你不是她养的。’他这才知道了。
“她隔些时就到上海来一趟,从来见不到大爷。表大妈反正是,给她几声‘太太太太’一叫,就又跟她好得很,还说‘人家这时候倒霉了——’也不想想她从前跟大爷在外头说得她多难听:‘胖子要得很哩玫瑰红的钻石的意义!’
“来了就住在他们家亭子间里,绪哥哥都恨死了!表大妈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寒心。我们跟大爷打官司,她就吓死了,不知道有多为难,怕得罪了人,说:‘可惜了儿的,一门好亲戚。’”
九莉诧异道:“她这麼说?”
楚娣把头一摔。“可不是?她们这些人是这样说:‘有这麼一门好亲戚走走’,看得很重。表大爷出了事表大妈到亲戚家去挨家磕头,还怪绪哥哥不跟著去磕头告帮!!谁真帮了忙了?所以表大妈就是这样。”
九莉回来了觉得上海毕竟与香港不同,简直不看见日本兵。都说“上海也还是那样。”
她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,也敢穿出去了,都做了旗袍与简化的西式衫裙,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,森森然快乐非凡,不大管别人的反应。
“现在没电影看了,”楚娣悵然笑著说。“我就喜欢那些喜剧,说话俏皮好玩。”
尤其是罗莎琳·若素演的职业女性,跟她更接近些,九莉想。比比说:“这些人说话是真像这样的。”她也相信。是他们的文化传统,所以差不多都会说两句。高级的打情骂俏,与上海人所谓“吃豆腐”又有点不同,“吃豆腐”只吃疯疯傻傻的“十三点”女人的豆腐,带轻藐的成份。
楚娣又笑道:“在办公室里跟焦利说话就好玩。”
焦利跟她两个人一间房,是个混血儿,瘦长苍白,黑头髮。九莉看见过他,有点眼熟。九林如果顺理成章的长大成人,一切如愿,大概就是这样,自己开车,结婚很早,有职业,没有前途——杂种人在洋行里的地位与楚娣相等,又都不是科技人才,两人都已经升得碰了顶了,薪水就一个独身的女性来说,是高薪了。
“那时候绪哥哥跟我不好,我常常在办公室很晚才回来,跟焦利调情。我也害怕。”她笑容未敛,末句突然声音一低,滞重起来,显然是说强姦。
九莉也有点知道下了班的办公室的空寂,入夜的营业区大厦的荒凉。但是怎麼会想到这相当年青漂亮的同事会强姦她,未免有点使人骇笑与心酸。
楚娣默然片刻,又道:“绪哥哥就是跟维嫂嫂好这一点,我实在生气。”
九莉愕然轻声道:“跟维嫂嫂好?”竺家二房的维嫂嫂是个美人,维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对,有好几个孩子了。她尖下频,一张“俏庞儿”,额上有个小花尖,颊上橙红的睏脂更衬出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。只是太矮了些,一向是个洋火盒式身材。惯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门麦软妲头顶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绢花,更容光照人。九莉小时候喜欢他们家的纯姐姐蕴姐姐,其实长得都不及她,但是不喜欢她,也许因为她一口常熟官话特别刺耳,称婆婆为“娘”,念去声,听著觉得这人假。
绪哥哥看他不出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。九莉十分反感,觉得他太对不起三姑了。也是楚娣给了他自信心,所以有这胆子偷香窃玉,左右逢源起来。竺家这几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风气晚婚,只有维哥哥一个人娶了亲,也是因为他不老实,一二十岁的人就玩舞女,只好早点给他娶少奶奶,而且要娶个漂亮的,好让他收心。到内地物色了一个江南佳丽,也是他们亲戚,家里既守旧又没钱,应当会过日子。竺家自己到了丝字辈,钱也已经给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,尤其他们二房人多,更拮据,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。维嫂嫂要报復,其实绪哥哥是最合逻辑的人选,嫡堂小叔,接近的机会多,又貌不惊人,不会引人注意,而且相处的年数多了,知道他谨慎,守口如瓶绝对可靠。处在她的地位,当然安全第一。在他这方面,想必早就羡慕她了。他又不像维哥哥大少爷脾气,她也许有眾人国士之感。
九莉这时候回想起来,绪哥哥提起“嫂嫂”的时候,这两个字也特别轻柔,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样。当然是向楚娣说的,奇怪的是声调里毫无心虚的犯罪感。是那时候还没真怎麼样,还是楚娣那时候还不知道?还是知道了他也仍旧坦然?
他想必也是借此摆脱楚娣。维嫂嫂显然也知道楚娣的事,她叫起“表姑”来声音格外难听,十分敌意。
“绪哥哥临走,我跟他讲开了,还是感情很好的朋友。不讲开,心里总是不好受。”
九莉虽然不平,也明白她是因为他们的事后来变丑恶了,她要它有始有终,还是个美好的东西,不然在回忆里受不了。
楚娣又笑道:“他现在结婚了,也是他们家的老亲,一个三小姐。”她也是三小姐,彷彿觉得这数目的巧合有命运性。“娇小玲瓏,是个娇小姐,惯得不得了,处处要他照应她。现在他在天津做事,跟著丈母娘过,丈母娘也把他惯得不得了。”
沉默了一会,楚娣又低声道:“他喜欢你。”似乎不经意的随口说了声。
九莉诧异到极点。喜欢她什麼?除非是羡慕她高?还是由於一种同情,因为他们都是在父母的阴影的笼罩下长大的?从来没谁喜欢过她,她当然想知道他是什麼时候说的,怎麼会说的,但是三姑说这话一定也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,她不能再问了,惟有诧笑。
她不喜欢他,倒不光是为了维嫂嫂。她太不母性,不能领略他那种苦儿流浪儿的楚楚可怜。也许有些地方他又与她太相近,她不喜欢像她的人,尤其是男人。
她读中学的时候兴纪念册,人人有一本,到处找人写,不愿写的就写个“为学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”,训人家一句。她叫绪哥哥在她那本上画张画。他跟五爸爸学过国画,但是她说:“随便画什麼,除了国画。”她小时候家里请的老师有一个会画国画,教她“只用赭色与花青两个顏色。”她心里想“那不是半瞎了吗?”学了两天就没学下去。她对色彩永远感到飢渴。
她只记得对他说过这麼句话,他更从来不跟她说话,当时笑著接过纪念册,隔了些时交卷,画了个舞蹈的金髮美人,世纪末“新艺”派画风,画中人却是鹅蛋脸两头尖,头髮中分,紧贴在头上,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。
她三姑有了职业,她又开始赚稿费之后,两个德国房客搬走了一个,多出一间房来。葱油饼也不吃了,老秦妈也退休了。楚娣其实会做菜,还在外国进过烹飪学校,不过深恐套进,“一回是情,二回是例”,就成了管家婆。但是现在也肯做两样简单的菜,九莉只会煮饭,担任买菜。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,穿著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,直柳柳的身子,半鬈的长髮。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,摸不清是什麼路数。归途明月当头,她不禁一阵空虚。二十二岁了,写爱情故事,但是从来没恋爱过,给人知道不好。
有天下午此比来了。新收回的客室L形,很长。红砖壁炉。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,不够深入,飞絮一样迷濛。
“有人在杂誌上写了篇批评,说我好。是个汪政府的官。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,说他关进监牢了。”她笑著告诉比比,作为这时代的笑话。
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,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。极薄的清样纸雪白,加上校对的大字硃批,像有一种线装书,她有点捨不得寄回去。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:“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。他倒是个硬汉,也不要钱。”
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——文姬没提,也许没问题。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,要救邵之雍出来。
她鄙视年青人的梦。
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著手鎗衝进看守所,才放出来的。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,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,穿著旧黑大衣,眉眼很英秀,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。像个职业志士。
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:“太太一块来了没有?”
九莉立刻笑了。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,还用得著三姑提醒她?也提得太明显了点。之雍一面答应著也笑了。
去后楚娣道:“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。”
“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,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。”之雍说。
他天天来。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著,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。尤其因为有个房客,过道里门全关著,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,开著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。但是在客室里关著门一坐坐很久,九莉实在觉得窘。楚娣只皱著眉半笑著轻声说了声:“天天来——!”
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,背著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,瘦削的面颊,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,弓形的嘴唇,边上有稜。沉默了下来的时候,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,带著一丝微笑,目光下视,像捧著一满杯的水,小心不泼出来。
“你脸上有神的光。”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。
“我的皮肤油。”她笑著解释。
“是满面油光吗?”他也笑了。
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,说向璟想见见她。向璟是战前的文人,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。之雍晚饭后骑著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,替她叫了部三轮车。清冷的冬夜,路相当远。向璟住著个花园洋房,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,是个没酒暍的鸡尾酒会。九莉戴著淡黄边眼镜,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,只搽著桃红唇膏,半鬈的头髮蛛丝一样细而不黑,无力的堆在肩上,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蓝寧绸棉袍,整个看上去有点怪,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,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。
“其卖我还是你的表叔。”向璟告诉她。
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,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:“不要朝那边看!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。”
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,回国后穿长袍,抽大烟,但仍旧是个美男子,希腊风的侧影。他太太是原有的,家里给娶的,这天没有出现。他早已不写东西了,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韜光养晦。
九莉想走,找到了之雍,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。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,很震动。
她崇拜他,为什麼不能让他知道?等於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,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,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,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。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。当然她没对他说什麼中世纪的话,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“寻求圣杯”。
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,她都拣了起来,收在一隻旧信封里。
她有两张相片,给他看,因为照相没戴眼镜,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。有一张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,特为到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,非常贵,所以只印了一张。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,看不见头髮,像阮布然特的画。光线太暗,杂誌上印得一片模糊,因此原来的一张更独一无二,他喜欢就送了给他。
“这是你的一面,”他说另一张。“这张是整个的人。”
杂誌上虽然印得不清楚,“我在看守所里看见,也看得出你很高。”
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,把装满了畑蒂的信封拿给他看。他笑了。
他每次问“打搅了你写东西吧?”她总是摇摇头笑笑。
他发现她吃睡工作都在这间房里,笑道:“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。”她也只微笑。
后来她说:“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。家里穷,可以连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问题。”
“你像我年青的时候一样。那时候我在邮局做事,有人寄一本帖,我看了非常好,就留了下来。”
他爱过一个同乡的“四小姐”,她要到日本留学,本来可以一块去,“要四百块钱——就是没有。”他笑著说。
“我看见她这两年的一张照片,也没怎麼改变。穿著衬衫,长袴子。”他说。
他没说她结了婚没有,九莉也不忍问。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。
他除了讲些生平的小故事,也有许多理论。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,往往会有“愿望性质的思想”,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。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,但是“不喜欢”共產党总是阴风惨惨的,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。在她觉得共產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麼,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,有些事上,如教育,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。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。至於纪律,全部自由二父给别人,势必久假而不归。
“和平运动”的理论不便太实际,也只好讲拗理。他理想化中国农村,她觉得不过是怀旧,也都不去注意听他。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,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,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电炉,抱著胳膊望著红红的火。楚娣也不大说话,像大祸临头一样,说话也悄声,彷佛家里有病人。
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,因为要她三姑做菜。但是以作坐到七八点钟,不留吃晚饭,也成了一件窘事。再加上对楚娣的窘,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,她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,打破这恶性循环。但是她有个老同学到常州去做女教员,在火车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个嘴巴子——她始终没说出口来。总是现在不是旅行的时候,而且也没这闲钱。
有天晚上他临走,她站起来送他出去,他撳灭了烟蒂,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:“眼镜拿掉它好不好?”
她笑著摘下眼镜。他一吻她,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,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。
九莉想道:“这个人是真爱我的。”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,一个干燥的软木塞,因为话说多了口干。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,也就微笑著放了手。
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来,有人请客。她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。谈了一会,他坐到她旁边来。
“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?”
昏黄的灯下,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著他。“你喝醉了。”
“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,憎恶的更憎恶。”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,再看另一只手,笑道:“这样无聊,看起手相来了。”又道:“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?”
“你太太呢?”
他有没有略顿一顿?“我可以离婚。”
那该要多少钱?
“我现在不想结婚。过几年我会去找你。”她不便说等战后,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,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,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。
他微笑著没作声。
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誌,看她新写的东西,他笑道:“我对看守宣传,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。”又道:“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,也不像笔名,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。如果是男人,也要去找他,所有能发生的关係都要发生。”
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,一隻手臂撑在门上,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。他正面比较横宽,有点女人气,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。她不去看他,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,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。
他终於只说了声“你眉毛很高。”
他走后,她带笑告诉楚娣:“邵之雍说‘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?’说他可以离婚。”那麼许多鐘点单独相对,实在需要有个交代。她不喜欢告诉人,除非有必要,对比比就什麼也没说。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,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。但是自从写东西,觉得无论说什麼都有人懂,即使不懂,她也有一种信心,总会有人懂。曾经沧海难为水,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,什麼都不愿告诉人了。每次破例,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,过后总是懊悔。
当下楚娣听了笑道:“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说。有一次绪哥哥说:‘你怎麼没结婚?’那时候躺在床上,我没听清楚,以为他说‘你怎麼不跟我结婚?’我说‘你没跟我说。’”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,声口轻快,仿彿是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,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高潮:“他说‘不是,我是说你怎麼没结婚。’”
九莉替他们俩窘死了,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麼介意,绪哥哥也被他硬挺过去了。
轻鬆过了,楚娣又道:“当然你知道,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次日之雍没来。一两个星期后,楚娣怱道:“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。”
九莉笑道:“噯。”
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,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。春寒,冷得有些湿腻。她在路上走,心情非常轻快。一件事圆满结束了——她希望,也有点怅惘。
五
正以为“其患遂绝”,他又来了。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。后来他有一次说:“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。”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。
又一次他说:“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,那也就是不行了。”
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:“我看你很难。”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。
九莉笑道:“我知道。”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。
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:“我怕未来。”
没说怕什麼,但是比比也知道,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:“人生总得要去过的。”
之雍笑道:“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。那天问徐衡:‘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?’”
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。“他说‘风度很好。’我很生气。”
她也只微笑。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,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。
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,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,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。
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。见他也在看,不禁自卫的说:“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。”
他略怔了怔,方道:“是为了我吗?”
她红了脸低下头去,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:“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,有千斤重。”也是抬不起头来,是真的还是在演戏?
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。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,围在他颈项上。
“你彷彿很有经验。”
九莉笑道:“电影上看来的。”
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。
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,脸贴著脸,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。
“你的眼睛真好看。”
“‘三角眼。’”
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。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。
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。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,两人都笑了起来。高楼上是没有的,是下面街上的人家。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。偶而有两句清晰的。
“噯,这流行歌也很好。”他也在听。
大都听不清楚,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:
“泛舟顺流而下
金色的梦之河,
唱著个
恋歌。”
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。时间变得悠长,无穷无尽,是个金色的沙漠,浩浩荡荡一无所有,只有暸亮的音乐,过去未来重门洞开,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。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,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。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。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,随时可以上岸。
他望著她,“明明美嚜,怎麼说不美?”又道:“你就是笑不好。现在好了。”
不过笑得自然了点,她想。
他三十九岁。“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。”他笑著说。
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。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,有重新来过的决心。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,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。
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,“他们只在一起九年。好像太少了点。”
又道:“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,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。”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,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,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,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,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。
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,矮胖,戴眼镜,很丑。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。
“我们这是对半,无所谓追求。”见她笑著没说什麼,又道:“大概我走了六步,你走了四步。”讨价还价似的,她更笑了。
又有一次他又说:“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。”
“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。我们根本没有前途,不到哪里去。”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。而且即使她会分辩,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。奇Qīsuu.сom书以后他自然知道——不久以后。还能有多少时候?
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,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,目光下视,凝注的微笑,却有一丝凄然。
“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,你倒像有点悲哀。”她说。
他笑道:“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,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。”
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。
“你像六朝的佛像。”她说。
“噯,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,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,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。”
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。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。
“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。”
秀男是他姪女。“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,替我管家,对我非常好。看我生活不安定,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,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,也是我们同乡,人很好。”
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,见到秀男,俏丽白净的方圆脸,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,穿著件二蓝布罩袍,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。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,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,穿著西装,三十几岁,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,实在配不上她。
“她爱她叔叔。”九莉心里想。
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:“‘我跟盛九莉小姐,恋爱了。’”顿了顿,末了有点抗声说。
她没说什麼,心里却十分高兴。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。而且,这是宣传。
她的腿倒不瘦,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。
他抚摸著这块腿。“这样好的人,可以让我这样亲近。”
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。沙滩上的潮水,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,又往后退,几乎是静止的。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,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。
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,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。她无法相信——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,包著绒布的警棍。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,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。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,不予理会。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,已经不打了。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,那太明显。
那天后来她告诉他:“向璟写了封信给我,骂你,叫我当心你。”她笑著说。
之雍略顿了顿,方道:“向璟这人还不错,他对我也很了解,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,还能有点作为,不容易。他说他不行了。”
他不相信她!她简直不能相信。她有什麼动机,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?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,抬高自己的身份?她根本没想通,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,不相信谁会背叛他。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,一个也不肯放弃。
信就在书桌抽屉里,先讚美了她那篇“小杰作”,然后叫她当心“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。”当然没指名说他,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“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。”
她没拿给他看,她最怕使人觉得窘,何况是他,儘管她这是过虑。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。
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,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。
之雍回南京去了,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,下棋,在清凉山上散步,但是“一切都不对了。……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,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。”
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,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。
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,她拿给楚娣看,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。
楚娣笑道:“你也该有封情书了。”
“我真喜欢红绿灯。”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。
“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。”比比说。
之雍再来上海,她向他说“我喜欢上海。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。”
之雍笑道:“唔。其实不是这样的。”
为什麼不是?他说“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”,不也是同样的主观?
“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。”他有次说。
他撳铃她去开门,他笑道:“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。”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,连门都软化了。她不大喜欢这样想。
“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,”他说。“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,都不及这里。”
她笑道:“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,跟我不相干。”
他稍稍吃了一惊道:“你喜欢什麼样的呢?”
深紫的洞窟,她想。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,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,除非是个舞厅。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,回忆总有点悲哀。
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“跟别的地方都两样。”
他有点担心似的,没问下去。
她觉得了,也有点轻微的反感,下意识的想著“已经预备找房子了?”
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,死在乡下的。他们是旧式婚姻,只相过一次亲。
“我不喜欢恋爱,我喜欢结婚。”“我要跟你确定。”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。
她不懂,不离婚怎麼结婚?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,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。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,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。
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,有一天之雍便道:“我们的事,听其自然好不好?”
“噯。”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。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。
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,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。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,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,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?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,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。彫刻得非常原始,也没加油漆,是远祖祀奉的偶像?它在看著她。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。
十几年后她在纽约,那天破例下午洗澡。在等打胎的来,先洗个澡,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。
急死了,都已经四个月了。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,危险。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。
怀孕期间乳房较饱满,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。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,在水中载沉载浮。
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。
她穿上黑套头背心,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。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。已经扣不上,钮扣挪过了,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。
“生个小盛也好。”起初汝狄说,也有点迟疑。
九莉笑道:“我不要。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——又有钱,又有可靠的人带。”
门铃响,她去开门。夏季分租的公寓,主人出门度假去了,地方相当大。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,苍白,深褐色头髮,穿戴得十分齐整,提著个公事皮包,像个保险掮客,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。
“这里没人。”她说。那是他的条件之一。汝狄避出去了。
她领他进卧室,在床上检验。他脱下上衣,穿著短袖衬衫,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。
原来是用药线。《歇浦潮》里也是“老娘的药线”。身死异域,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,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。
“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?”她著急的问。
“你宁愿我割切你?”他说。
她不作声。一向只听见说“刮子宫”,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。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,也觉得是恫吓,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。
他临走她又说:“我就是怕打不下来,不上不下卡在那里。四个月了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。“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。”
他给了个电话号码,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,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。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(奇*书*网^.^整*理*提*供),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。
他走了。
没一会,汝狄回来了,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。这裹有个壁炉,冬天有暖气,生火纯为情调。
“我没出去,”他说,“就在楼梯口,听见电梯上来,看见他进去。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,看见这把斧头,就拿著,想著你要是有个什麼,我杀了这狗娘养的。”
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。凭他的身胚,也有可信性。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,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。
“我一直便宜。”他说。
也积不下钱来。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,又莫名其妙的卖了。他自己嗤笑道:“可笑的是都说‘汝狄在钱上好’”——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。
“我是个懦夫。”他说。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,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。
“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(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)。”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。
她也不相见恨晚。他老了,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,更不会长久。
“我向来是hit and run(闯了车祸就跑了)。”他说。
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,像炸弹的导线一样。几个鐘头后还没发作,给玛霞打了个电话,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,显然就管安慰,“握著她的手。”她也没再打去。
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隻,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,还让她吃,自己吃得津津有味。
她不免有点反感,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?
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,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,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,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,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。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,线条分明,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,双睛突出,抿著翅膀,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彫的鸟。
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,她扳动机钮。以为冲不下去,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。
比比问起经过,道:“到底打下来什麼没有?”告诉她还不信,总疑心不过是想像,白花了四百美元。
“我们这真是睁著眼睛走进去的,从来没有疯狂。”之雍说。
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麼东西在监视著他们。
“明天有点事,不来了。”他说。
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。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,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,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,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係在里面。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,不通婚,同教的也寧可回家乡娶媳妇,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,不够守旧。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。她们家客室里掛著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,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,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,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。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,照他们的标準,法鲁克王不算胖——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麼胖。
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,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,但是究竟近水楼台,不像战时上海那麼隔绝。九莉心里觉得奇怪,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。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著一隻山羊,预备节日自己屠宰,割断咽喉。牠有小马大,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,伸著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。
这天刚巧无处可去,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。九莉忽然想起来,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,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,问比比有没有兴趣,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。
徐家住得不远,是弄堂房子,从厨房后门进去,宽大阴暗的客室里有十几幅没配画框的油画掛在墙上,搁在地下倚著墙。徐衡领著她们走了一圈,唯唯诺诺的很拘谨。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,家常却穿著一套古旧的墨绿西装,彷彿还是从前有种唯美派才有的,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绿。
之雍忽然走了进来。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,却再也没想到他刚巧也在这里。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见过比比,大家点头招呼,房间里光线暗,她也是偶然才瞥见他满面笑容,却带著窘意。比比的中文够不上谈画,只能说英文。九莉以为窘是因为言语不通,怕他与徐衡有自卑感,义不容辞的奋身投入缺口,说个不停。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,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,巡视了两遍,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,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问。欣赏过了方才告辞,主人与之雍送了她们出来。通往厨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将,进出都没来得及细看,彷彿都是女太太们。
次日之雍来了,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。
“偏你话那麼多,嘰哩喳啦说个不完。”他笑著说。
她只笑著叫“真糟糕。”回想起来,才记得迎面坐著的一个女人满面怒容。匆匆走过,只看见彷彿个子很高,年纪不大。
“她说:‘我难道比不上她吗?’”
他说过“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。”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,的确照任何标準都是个美人,较近长方脸,颀长有曲线,看上去气性很大,在这里,站在一棵芭蕉前面,也沉著脸,剔起一双画成拋物线的眉毛。她是秦淮河的歌女。他对自己说:“这次要娶个漂亮的。”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,但是在一起几个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肉体关係的。
他讲起出狱的时候,“这次我出来之后,更爱她了,她倒——噯,对我冷淡起来了。”他笑道:“像要跟我讲条件似的呕!我很不高兴。”
昨天当场打了他一个嘴巴子,当然他没提,只说:“换了别人,给她这麼一闹只有更接近,我们还是一样。”
九莉偏拣昨天去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,下襬垂著原有的绒线排总繐,罩在孔雀蓝棉袍上,触目异常。他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坏,而且给他丢了脸。她不禁憮然。本来他们早该结束了。但是当然也不能给他太太一闹就散场,太可笑。九莉对她完全坦然,没什麼对不起她。并没有拿了她什麼,因为他们的关係不同。
他还是坐到很晚才走。次日再来,她端了茶来,坐在他的沙发椅旁边地毯上。
他有点诧异的说:“你其实很温柔。像日本女人。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,都给昇华昇掉了。”
她总是像听惯了諛词一样的笑笑。
“昨天我走的时候,这里那个看门的嫌晚了,还要拿钥匙替我开门,嘴里骂著脏话。我生了气,打了他。”他仰著头吸了口香烟,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。“喝,打得不轻呃,一跤跌得老远。那麼大个子,不中用,我是因为练太极拳。其实我常给他们钱的,尤其是那开电梯的。”
公寓的两个门警都是山东大汉,不知道从什麼杂牌军队里退伍下来的,黄卡其布制服,夏天是英国式短袴,躺在一张籐躺椅上拦著路,突出两隻黄色膝盖。
开电梯的告诉楚娣:“那位先生个子不大,力气倒大,把看门的打得脸上青了一块,这两天不好意思来上班。”
也不知怎麼,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,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,这才没有假想的成份了。
“我爱上了那邵先生,他要想法子离婚。”她竟告诉比比,拣她们一隻手弔在头上公共汽车的皮圈上的时候轻快的说,不给她机会发作。
比比也继续微笑,不过是她那种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。后来才气愤的说:“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,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!”随又笑道:“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,给你省多少事。”
在九莉那里遇见之后,她当然还是有说有笑的满敷衍。他觉得她非常嫵媚。
“九莉的头髮梢上分开的,可以撕成两根。”他忽然告诉她。
九莉非常不好意思。他在炫示他们的亲暱。比比显然觉得这话太不绅士派,脸色变了,但是随即岔了开去。那天他与比比一同走的。
有一天讲起她要钱出了名,对稿费斤斤较量,九莉告诉他“我总想多赚点钱,我欠我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。”她从前也提起过她母亲为她花了许多钱又抱怨。不过这次话一出口就奇窘,因为他太太是歌女,当然他曾经出钱替她“还债”。他听著一定耳熟,像社会小说上的“条斧开出来了。”但是此一时彼一时,明知他现在没钱,她告诉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钱的态度需要解释。
连之雍都有点变色,但是随即微笑应了声“唔。”
他又回南京去了。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,拎著个箱子到她这里来,她以为是从车站直接来的。大概信上不便说,他来了才告诉她他要到华中去办报,然后笑著把那隻廉价的中号布纹合板手提箱拖了过来,放平了打开箱盖,一箱子钞票。她知道一定来自他办报的经费,也不看,一笑便关了箱盖,拖开立在室隅。
连换几个币制,加上通货膨胀,她对币值完全没数,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货膨胀,这是一大笔钱。
她把箱子拎去给楚娣看,笑道:“邵之雍拿来给我还二婶的钱。”其实他并没有这样说。但是她这时候也没想到。
楚娣笑道:“他倒是会弄钱。”
九莉这才觉得有了藉口,不用感到窘了,也可以留他吃饭了。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们家吃了便饭之后,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,打了个手巾把子来,刚递了给他,已经一侧身走了,半回过头来一笑。
他望著她有点神往。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时候,之雍笑道:“这毛巾这麼乾这麼烫,怎麼擦脸?”
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,本来摺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,冷而湿。她猜著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,要热才舒服,毛孔开放,所以拿去另绞了来。她用楚娣的浴室,在过道另一端,老远的拿来,毛巾又小,一定凉了,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,又绞得特别紧,手都烫疼了。
“我再去绞一把来。”
她再回来,他说:“到洋台上去好不好?”
这洋台不小,但是方方正正的,又什麼傢俱都没有,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千筑得很高,整个几何式。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麼夜景,黑暗的洋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,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銹气的天上,高悬著大半个白月亮,裹著一团清光。
“‘明明如月,何时可擷?’在这里了!”他作势一把捉住她,两人都笑了。他忘了手指上夹著香烟,发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,轻声笑著叫了声噯哟。
他吻她,她像蜡烛上的火苗,一阵风吹著往后一飘,倒折过去。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燄,热烘烘的贴上来。
“是真的吗?”她说。
“是真的,两个人都是真的。”
他又差不多天天来。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,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,让他们说话。等她泡了茶来,秀男没吃就走了。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,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。
“她说‘你们像在天上。’”次日他告诉九莉。
“因为她爱他。”九莉心里想,有点凄然。
浴佛节庙会,附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,连高楼上都听得见嗡嗡的人声,也更有一种初夏的气息。九莉下去买了两张平金綉花鞋面,但是这里没什麼东西有泥土气,不像香港的土布。
“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。”他说。
依偎著,她又想念他遥坐的半侧面,忽道:“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。”
之雍脸色动了一动,因为她的确有时候忽然意兴阑珊起来。但是他眼睛里随即有轻蔑的神气,俯身撳灭了香烟,微笑道:“你十分爱我,我也十分知道。”别过头来吻她,像山的阴影,黑下来的天,直罩下来,额前垂著一绺子头髮。
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,像隻小兽在溪边顾盼著,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。
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,一棱一棱,是个扯满了的红帆。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洞门。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。他们静静的望著它,几乎有点恐惧。
他笑道:“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。”
又道:“‘相看两不厌,惟有敬亭山。’”
“能这样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,光是抱著。”他说。
又道:“乡下有一种麂,是一种很大的鹿,头小。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,力气很大,差点给牠跑了。累极了,抱著牠睡著了,醒了牠已经跑了。”
虹影消失了。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,他在黄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。“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。”
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,被一个狐狸精迷上了,自以为天天梦见他,所以得了癆病死的。
他真相信有狐狸精!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,远得使她心悸。
木彫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。
他回南京去了。
她写信给他说:“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。”
她想起比比说的,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话。并不是她侮辱人,反正他们现在仍旧是夫妇。她知道之雍,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,他也决不肯让绯雯走的。
她不觉得他有什麼对不起绯雯。那麼美,又刚过二十岁,还怕没有出路?
她不妒忌过去的人,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。
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说:“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。”
他回信说:“……至於我们的婚姻,的确是麻烦。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。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。我去抢了下来,她忽然怪笑起来,又说:‘我的父亲哪!’”
九莉看了也悚然,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。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,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,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。
“现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。”他信上说。
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,来了一趟,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。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,也看下出汁麼来。
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,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,读了两年升入大学,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,想找事。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,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,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。
“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。”楚娣当著他说。
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,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,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麼行?
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,是楚娣连日熬夜,隔两个鐘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。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。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,不然就都靠上来了。
九莉给之雍信上说,她梦见告诉她的老女佣关於他,同时看见他在大太阳里微笑的脸,不知道为什麼是深红色的脸,刻满了约有一寸见方的卐字浮彫,有两三分深,阴影明晰。她觉得奇怪,怎麼一直没注意到,用指尖轻轻的抚摸著,想著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疼。
他信上说不知道为什麼刻著卐字。其实她有点知道是充军刺字,卐字代表轴心国。
她写了首诗:
“他的过去里没有我,
寂寂的流年,
深深的庭院,
空房里晒著太阳,
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。
我要一直跑进去,
大喊‘我在这儿,
我在这儿呀!’”
他没说,但是显然不喜欢。他的过去有声有色,不是那麼空虚,在等著她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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